童年砍樵圖

孫可鑒 繪

從小生長在大別山里，上大學之前幾乎沒有離開過大山的懷抱。從家到山外平原，大概有三四十里，一條國道東西貫穿。與國道走向平行，山嶺主脈如南北兩扇屏風，逶迤連綿。山上山下，高低錯落著山林、梯田、溪流、池塘與村莊。這里就是我成長與生活的舞臺。

我已經有3年沒有回故鄉了，夢里卻時常回到故土，回到40年前。那里的一草一木，雞鳴狗吠，兒時伙伴及生活場景皆栩栩然。記得有位作家說過，所有的回憶都如詩如夢，而所有的詩與夢也都有幾分真實。

砍柴

40年前，中小學課外作業很少，放學之后，節假日，山里娃多幫助家里干些雜活，如采野菜、喂豬、放牛、挑水、澆菜園等，而最苦最累的活是上山砍柴。俗話說，開門七件事，柴米油鹽醬醋茶，一日三餐，柴火終年不可或缺。那時山里還沒有通電，也沒有煤，即便有，農民普遍貧困，也沒錢買。雖然是在山里，砍柴也非易事。由于人口膨脹，加之山外平原地帶也到山里買柴火，近處的山上，雜草灌木都砍光了，光禿禿的，砍柴要到離家七八里路的野山上。山路崎嶇，山峰陡峭，花上一個多小時到了有柴草的地方，肚子已經開始咕咕叫了。那時，糧食緊缺，很少能吃上大米飯，主食通常是紅薯、玉米及其他雜糧，吃米也是稀粥。我們正是長個兒的時候，消耗也快。即便肚子空空的，為了砍柴，也得爬山崖，鉆荊棘。春夏之際，草木生長繁盛，柴火多是嫩苗，分量重而質量差，一擔柴有幾十斤，從山上挑到山下，中途要換肩、休息幾次，回到家里已是饑腸轆轆，大汗淋漓，全身癱軟。只有下雨天，可以免除砍柴的苦役，有一段時間，我形成了條件反射，每逢下雨天，就會暗自高興，一身輕松。

砍柴也有快樂的時候，雖然沒有如今逛山游玩的興致，聽到山上鳥鳴泉響，松濤陣陣，看到山花爛漫，我們也亮開嗓門，盡情呼嘯、歌唱。累了渴了，采一些野果，就著清冽甘甜的山泉，小伙伴們圍坐在一起，玩笑、喧鬧，講故事、打撲克。但這樣的快樂時光是很短暫的。

采摘

如果說，砍柴是苦活累活，采摘則是充滿著野趣的娛樂。

山上有采之不盡的野花、野果、野菜、蘑菇與草藥。先說采野花吧。春天，映山紅爭相開放，像一把野火燃遍了遠近山梁溝谷，有的花帶蔓延幾十里。我們不用專門去采映山紅，它是灌木，砍下來既是好柴火，順帶也采來了花。花微酸甜，我們不僅觀賞，還把它當零食。野生的蘭草花卻不容易找到，它像羞澀的村姑，躲在不顯眼的地方，但聞其幽雅的清香，卻難覓其影蹤。只有經常上山的人，知道它們藏在哪里。野蘭花分青色與紫紅色，青蘭香氣更濃些，也更受歡迎。孩子們將采來的蘭花送給喜歡的人，如父母、學校老師，或是送給公路上的司機，以換取坐車兜風的快樂。

再說采野果。野果有山桃、山杏、山楂、野獼猴桃（俗稱楊桃）、野葡萄（俗稱烏麻）、秤砣果、百合、瓜蔞（俗稱野葫蘆）、橡實、野栗、茶籽等。有一種稀罕的野果，叫八月楂，據說農歷八月成熟，果皮裂開，果肉味道極其甜美。但我只聞其名，從來沒有見過。聽老家的同學說，如今這種稀罕的野果，已經人工栽培成功，在市場上能夠買到，只是價錢昂貴。瓜蔞也在農田、坡地大面積種植，瓜蔞子作為有藥用價值的食品，遠銷各地。采摘橡實、野栗是在深秋。橡實可以磨成粉做成豆腐，只是味道有些苦澀。野栗子顆粒很小，但很少生蟲，能保存很長時間，越存得久越甘甜，是過年正月里的好節食，可以哄小孩，也可以饗客。我們通常與大人一道，身背麻袋，翻山越嶺，一想到有甘美的栗子可以享用，再苦再累，腳下也有勁兒。山茶籽是榨油的上好材料，茶油有一股山野的清香，可惜茶籽通常是在高山上，要采到必須有氣力。

挖藥材也要到深山老林里。我們通常采的藥材有：桔梗、蒼術、白術、遠志（俗稱小草）、天門冬、茯苓等。采來的藥材晾干后，賣到中藥店，一年的油鹽錢就有了。桔梗開天藍色的花，十分漂亮，一開一大片，其肉根即是藥材。蒼術、白術有好聞的味道，而小草最普遍，而且需求量也大，幾乎年年收購，是我們藥筐中的常品。野生的茯苓卻不易見到，如今已經人工種養，只是需要消耗木材。

最有趣味的是采蘑菇。家山有蘑菇幾十種，可以食用的只有四五種，如茅草菇、松樹菇、茶樹菇、木耳、地大菇等。茅草菇個兒大、傘蓋肥厚，味道鮮美，常出現在梅雨過后。雨過天晴，我們邀朋喚友，提籃攜筐，到山坡草叢中尋覓。記得有一年，山上茅草菇大勃發，密密麻麻，擠擠挨挨，采不過來，許多菇子就生蛆腐爛了。松樹菇秋天才會出現，生產在山坡松樹之下，矮壯結實，帶青綠色，云南人稱之為青頭菌，帶有清淡的芳香，與辣椒、臘肉同炒，味道極其鮮美，是真正的山珍，只是數量不多，需要耐心尋覓。我們采到了，往往發出一陣歡呼。

摸魚

老家附近有一條小河，名皂河，有人說，河邊曾有皂角樹，也有人說，河床到此沿山腳曲折彎環，形同皂莢，因而得名。除了夏天山洪暴發，一年中大部分時候，水流清淺平緩。河雖小，與村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。耕牛到河邊飲水，鵝鴨在水里嬉戲，姑娘婦女到河邊洗菜洗衣，而兒童少年則下河野泳、摸魚。不說捉魚，而說摸魚，是因為魚兒躲在石頭下和水草里，需要兩手張開、合攏，探摸捕捉。皂河里魚不大，最大的一種魚叫河鯽魚，長不過四五寸，身體細長，銀白色，成群結隊，游速極快，不易抓到，但肉質細嫩、鮮美，是我們摸魚的首選。此外，還有河蝦、河蟹，用小漁網捕撈。有時，在水潭，或在水灣，水流緩慢的地方，我們用砂石筑起一道魚梁，將一種灌木種子碾成的碎末撒在水里，這種藥有麻醉效果，魚兒聞到，就立馬翻肚，漂浮于水面，就很容易捕撈了。

水田也是摸魚的好地方，水稻生長的時節，田里灌滿了水，青蛙、螺絲紛紛出現，泥鰍、黃鱔在泥水中出沒。早些年，甚至有烏龜、甲魚在水田里爬行，白鷺等水鳥也聞風而來。王維的名句“漠漠水田飛白鷺”就是生動的描寫。我們從小就知道，青蛙吃稻蟲，所以很少捉，螺絲行動緩慢，容易撿拾，但人不適用，用來喂鴨。泥鰍黃鱔，則是餐桌上的美味。它們通常鉆在泥里，不容易發現。抓黃鱔最好選在夏夜，那時黃鱔乘夜涼出來，頭露在水面上，吸取露水。我們跟隨哥哥們，手拿電筒，在水田里探照。黃鱔的眼睛經電光刺激，一時懵住，身體紋絲不動，一抓就得。捕捉泥鰍的最佳時機是在秋收之后，水田方干，泥漿尤濕，將泥塊翻開，躲在泥里的泥鰍伸手可捉。

近些年，老家的人文、生態環境有了很大改變，瓦房換成樓房，用鋼筋水泥，而不用磚瓦木料，做飯用液化氣，不用柴草，需求減少了，山林得到了休養生息，草木繁茂。蘑菇少了，鳥獸多了。種水稻收益低，改種水果、藥材、菊花等經濟作物，水田變成了旱地，泥鰍黃鱔田螺也無處尋覓了。更大的變化是，許多村民搬到了城里，村莊空了，孩子少了，留守的孩子放學后要完成課外作業，放牛娃、砍柴郎、摸魚成了歷史的回憶。

（作者單位：法制日報社）